桃花羞作無情死

每遇风物妙,恨不可旋即指点与君瞧。

【孙唐】《千帆尽》(8-9)

  (八)


  春风舞雩,青皇促驾。东胜神洲风熏日和,清波连天,鸥鹭远飞。


  七八个小猴拥波捉浪,在沙滩上捡海贝顽耍。这个夸耀自家,那个说我的才好,争论不休。金丝猴儿辩的恼了,说不过人家就随手抓了把水扬过去。被泼了水的那位又哪里肯依,不顾辛苦捡了半日的贝壳掉进海里,捧了水又回泼过去。


  那水又岂有准头的,周遭无辜被牵的几个也回敬起来,顿时嘻嘻哈哈的笑闹声充斥海岸,众猴跑跳躲闪,不期撞着一个褐衣袈裟的青年僧人。僧人一抬手,拎起一只金丝幼猴的后颈,那猴便无路可逃。爪子在空中扑腾,还想把手里残存的水珠泼这人脸上,定睛一看,但见一张圆脸如月,目莹华彩,婉丽如画,不觉看得痴了,忘了挣扎。


  那僧人原见这猴儿最是顽皮,小惩罢了,并不曾弄疼他。倒是腿边的几个猴儿退后一步,客客气气地道:“冲撞客人了,不知您从何处来?”僧人道:“我是你家大王的师父,速去禀报。”


  众猴相顾愕然,不敢相信这年轻的僧人竟能做得了大王的师父。但大王几十年前曾保过一个和尚去过西天,又的确不假。几个猴儿唧唧咕咕商量片刻,他长得这样好看,怎会说谎?眼睛忍不住直直看那和尚,犹豫道:“前几日天庭请我们大王降妖,还没回来呢。您跟我们去山上等吧。”


  那僧人秀眉一颦,心道:呀,这可怎生是好?花容玉颜点染轻愁,任谁看了都心生怜惜,只恨不能为其分忧解愁。金丝小猴长尾一缠,爬进僧人臂弯,劝慰道:“大王行踪不定,我们一时也找不到他。不过办完事就回来,想必快了。”


  他身子甚是轻灵,坐在僧人肩上只是小小的一团,遥指山壑间一处桃溪宝舍道:“喏,前几年大王就盖了这房子准备给您住,圈作禁地,舍不得给大家玩耍。也不知里面是什么样……”眼巴巴地看着小和尚,暗示之意不能更明显。


  那是休门,花果山灵气荟萃所在。那人一线生机,可在此处?


  多思无益,僧人微笑不语,敲了敲小猴毛茸茸的脑袋,笑道:“好罢,我且跟你们上去。至于让不让你们进去,怎不去问你家大王?”


  众猴七嘴八舌道:“这我们哪敢啊……”


  那金丝猴儿便坐在他肩上,不住问长问短:“你真是大王的师父?那你会七十二变么?”僧人哑然失笑,摇头道:“我不会这个。”小猴沮丧地耷拉下脑袋,片刻又想起什么似地,又振奋起精神:“那筋斗云,金箍棒呢?您总会吧。”


  这些猴儿颇是难缠,那僧人忍俊不禁,毫无尴尬之色,大大方方地道:“我教你们大王的,可比这些厉害多了。”众猴欢声道:“是什么本事,能否也教教我们?”


  这个人脾气实在很好,长得也很好,他们充满好奇。


  这般嬉嘻颠颠,摇摇摆摆,一路将僧人簇上山去。沿途随着他们一块喧哗的,攀在树上、石上观望的不计其数。


  大圣按下云头,不见小的们玩耍,唯崩、芭二将军带些儿将众留守要处,因问怎的。芭将军道:“方才海边来了位僧人,自称是大王师父。小的们……”话音未落,大圣不听他斟酌言辞,一颗心怦然直跳,打断道:“现在何处?”芭将军道:“他是个凡人,脚程甚慢,想是还在半山腰哩。”


  大圣将身一纵,急驾云去了。山壑之中,果见群猴簇着神光莹然的佛子施然而来,姿逸风流,不染俗世铅华。


  金丝小猴与三藏有说有笑,正问得热闹,蓦地周遭寂然,侧眼一看,猴王不知何时回转,面色微沉。那猴儿这才省起自家在“师祖”身上没大没小,唯恐大王生气,赶紧蹿下身去。三藏见他身骨小巧,生怕摔着,忙手忙脚地去捉他,那猴儿早蹿得远了。手才伸至一半,就被大圣拉进怀里,双臂如如铁箍般将他牢牢圈住,生怕他逃。


  三藏身体微颤,嗔道:“这么多人看着呢。”


  “谁理他们。”他似苦候多时的孩童,呼吸都顿。这些年纵横三界,一颗心却只牵念此人。忽到眼前,真如身在梦中一般。怀抱收紧再收紧,亲昵地嗅他身上的温软。


  见他二人相拥絮语,当真不理旁人。群猴从未见过大王如此失态,探头探脑隐在各处偷看好戏,被崩、芭二将军挥手赶去。金丝小猴儿去而复返,恋恋不舍,被芭将军揪了耳朵,挣扎着哎呀直叫:“爹爹,大王怎么这么抱他师父?”


  芭将军神色一肃,在他脑壳敲个暴栗,正色道:“你懂什么是师徒!”


  孙悟空缓缓松开手,怔怔凝望三藏眉目。三藏给他看的不好意思,霎时玉面羞红,不知如何自处。正要避开,忽听孙悟空喝道:“你是何人?”


  他本该厉声喝骂,对着这张和师父一样的脸,终在唇齿间咽了回去。此间并无妖气,睁开火眼金睛,孙悟空脸色更是难看:“笑话看够了,还不变回来。”


  “咦,我扮得就这么差,叫你一眼就瞧出?”那人见他面如寒霜,不敢再戏弄。摇身捏诀,现了本相,却是显圣二郎真君。


  “昔年我们斗法手段使了个遍,若瞧不出破晓,也太眼拙了。”变故来得倏忽,孙悟空寒暄俩句,引路在前,一时思潮起伏,暗道:“非是你变化之术差了,旁人假扮我师,我岂能不知。”


  俩人登上山崖,孙悟空请杨戬上座,几只猴儿献上青果、蜜饯,又命摆酒。


  大概还在恼他玩笑开得大了,孙悟空的语气就不那么友善:“兄长不看着你那倒霉外甥,来花果山作甚?”


  提及沉香,杨戬不觉有了淡淡的喜意,不易察觉地蕴在眼波之中:“哮天犬跟着,他吃不了亏。倒是听了桩旃檀佛的事,知道你记挂,特来相告。就恕我先前冒昧之过吧。”


  沉香那孩子以凡人之身,戏得个显圣二郎真君毫无办法,天上地下的拿他不住,也不知玉帝和王母怎肯信他的鬼话。杨戬如今身居司法天神,宵衣旰食,公事私事一塌糊涂,谁也忙不过他。


  “莫非我师有难?”猴王身形如电,倏忽去扣杨戬肩头,“快请说来,老孙不忘你的恩德,但有所令,无不从命就是。”


  他近日总是心神不宁,思来想去,竟推算不出三藏命格,不由又惊又怕。


  杨戬折扇一扬,斜身相避。这猴儿手下甚重,杨戬领教过多回。他今日来原是一番好意,数年不见,不意孙悟空还将唐僧看得这等重,千金之诺随口许出,一怔道:“他有难怎的?这么多年过去,你还肯水火相救,赔上性命也不顾?”


  孙悟空奇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


  “以命换命,可不是什么划算的买卖。”


  “无论怎样,老孙只要他活着。”


  “圣佛果有此心,也不负旃檀佛一番情谊了。”杨戬定定看他片刻,目露激赏,轻叹道:“旃檀佛前身乃是如来座下的金蝉子,只因轻慢佛法,触怒世尊,故而被贬,要他累世历劫。”


  孙悟空心中一动,微微颔首:“这个我早已知之。”杨戬道:“那大圣可知自家来历?当年金蝉子气盛,不服佛祖教诲,自裁灵山,心肾脾肺尽皆粉碎。真灵托胎东土,却放心窍去东胜神州。五百年后,身心相逢,心猿归正,此身有主。攒簇五行,方有五圣成真。”


  大圣闻说金蝉身骨俱碎,惶然心惊:“怪道什么灵丹妙药都治不得他病,原来早就伤了根本。”金蝉之名无人再唤,这段往事更是佛门秘辛。大圣至此方知佛祖一番苦心,十世轮回养全金蝉魂魄,又以金身脱去肉胎,方得解脱苦难。当日二人大胆妄为,若非佛祖执意阻拦,险些铸成大错。


  “若依佛祖本意,旃檀佛不日归位,那便没什么不妥了。谁知前日太宗寿尽,他那儿子心怀不轨,竟敢打起旃檀佛的主意。”此事不便声张,杨戬约略述说唐宫种种,末了道:“那新皇触怒天罚,天庭已令天星心月狐下界扰乱唐室,任其兴灭。你若想去长安,此刻正是良机。西方那边,自也不好说什么了。”


  孙悟空脸上镇定自若的浅笑早撑持不住,只听得惊心动魄,颤声道:“他现在怎样了?”


  “邓天君相从甚紧,及时示警,到底破了金身,去了半条命。”杨戬摸出一个天蓝釉净瓶放在桌上,不忍道:“都说圣僧最是软善,可他心里想做的,谁也违拗不得。这是观音菩萨的甘露,或许有些用处。此事佛门不好出面,还要你自家周全。”


  朝中鬼蜮,权谋斗争,竟也累及他。想到捧在心头上护了十几年的人被人这样折辱,大圣当真杀机一现,手中玉斝“卜”地握碎,见杨戬忧心地望来,沉声道:“兄长放心,老孙再不是那没计较的人。天庭既已发落,只要师父无事,老孙自也不会去寻凡人的麻烦。”


  杨戬微微松了口气,将心中隐忧默默按下。这一劫或是俩人最大的劫难,若能跨过,冥冥中自有机缘。指望这金丹玉露能护旃檀性命,不必再忧惧生死之苦。


  (九)


  玄奘法师役思缠痾,气悬钟漏,为时已久。太医署会诊多次,束手无策,谁都不敢说出准备后事的话。宫里无数奇珍异草,原是给先皇预备的,流水似地送往慈恩寺,人人都赞颂新皇高情盛意。


  皇权更迭间,民心向悖轻易拨转。 


  法明长老久在方外,星夜赶至长安。他不信金阙丹墀能安多少好心,御医每进汤药,总要亲尝才肯放心。


  如此殚心竭力,数个日夜未曾合眼,三藏始终不曾转醒。


  他本是容颜不改的佛陀,此刻抽走了生机灵气,也现出天人五衰之相。


  慧立、彦悰二徒内要主持译经,外寻杏林高人诊病,没有片刻闲暇。他们平日受三藏庇佑,师父这一倒下,真个天翻地覆。无数事接踵而来皆须打点,更怕法明也跟着病倒,忙乱麻木了哀情。


  慈恩寺不闻钟磬梵呗。众僧行走诵经,不发一声。香客往来,只将佛号在心中默诵,唯恐惊扰法师安歇。


  雀鸟无声,百卉凋零。一时之间,长安香火最盛之处,宛若死地。


  就在众人绝望之际,知客僧报说有位白衣秀士自称行者,说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时收的徒弟,请求一见。慧立不知真假,犹疑不决间,只听法明长老已流星踏月地跨出禅房,笑逐颜开道:“有救!有救了!”


  一众沙弥忙跟上扶掖,禅房顿时一空。


  几点细碎金光在空中浮动,拢在三藏床前,凝聚成型。


  沉睡中三藏唇色惨白,脸颊微陷,瘦骨伶仃犹如薄纸,经不起丁点风吹草动。孙悟空看得心疼,忍不住抹泪,也不敢轻易去动他,施法术将甘露凝珠,一点点浸入三藏紧闭的双唇。


  众人在寺前寻人不见,复回禅堂,就见一个风仪俊美的公子伸指搭在法师腕脉上,背脊紧绷,额上细汗未抿,似是紧张到极致。法明素知行者善于变化,并不以为异,只跟着捧心提胆,盼起死回生。


  三藏昏沉之间,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跟自己说着话,低柔而缠绵。他们很少能将情话宣之于口,虽只隔着纱一层,心中不是不渴望看得清楚分明。


  而此刻,情人温柔的话语如源源不断的暖流,温暖周身厥冷。三藏听得怦然心动,很想开口应他,嗓子却说不出话来,心里一急,灼痛如火,喉头涌动,呕出一口血来。


  吐罢血,软软倒在床上,病骨神昏,一点气力也无。一只手轻轻为他拭去脏污,又不知喂他吃了什么东西,三藏不费力地咽下,努力地想睁开眼睛,却是徒劳。


  孙悟空道:“师父莫怕,我在这里。”


  他放下心,神思一松,又昏睡过去。


  法明笑颜一滞,顾不得寒暄,抓住行者手臂急切道:“他方才不是醒了,怎的又睡过去了?”生怕一场欢喜成空。行者忙安慰道:“他身子本就虚弱,又伤及心脉,百病齐发,不是一时三刻能好的。”


  行者说罢谦谦一揖,他如今神佛之身,法明哪里敢受?一手搀了道:“你来就好,来了就好……”法明一连说了几遍,穷途末路忽现曙光,大喜之下几乎落泪。


  行者怔怔的瞧着三藏睡颜,心里惊惶不定。观音菩萨的净瓶玉露、太上老君的救命仙丹,寻常人早就活蹦乱跳,偏这师父身子异于常人,也不知能有多少效用。再摸脉息始终絮乱,却比先前冲发肺腑之时好上许多,只欠疏引……真个忙中生乱,行者思潮涌动,竟忘了此事。 


  暗道一声“得罪”,行者将人抱在怀里,俯首吻在三藏唇上,撬开齿关,舌叶相贴,一口清气缓缓渡入三藏体内。三藏长睫微动,睁眼便是行者悲喜交集的脸庞,眼底是无尽深情与担忧。三藏洞悉一笑,哑声道:“终究是你我无缘,听天由命罢……” 


  行者登时大怒,打断道:“又说什么傻话,放心,老孙不让你死,谁敢收你?老孙打下幽冥,碎了阎罗殿,拨筋抽骨也不饶他!”三藏淡淡一笑,虚弱地道:“别胡说……”


  桌上放着十珍汤,养津活血,最是滋补。行者摸着瓷碗尚温,端来喂他。三藏见汤里放着灵芝和参片,知是皇家贡品,将头一侧,红了眼眶,“我不吃那里的东西……”


  孙悟空也不苦劝,笑道:“那就不吃吧,谁稀罕这些破烂东西。”


  几个小沙弥在门口巴头探脑,见大法师无事,各自欣喜,都好奇地望向行者。不知这人怎样的神通,怎的他一来,这天就塌不下呢?


  笑声一响,三藏这才留意到悟空身后尚有这许多人在。微微发窘,叫声师父,法明含笑应了。将三藏这些弟子的名字一一给行者说了,又让慧立、彦悰俩人唤行者为师兄,几人规规矩矩执师门礼,法明这才满意了。他待三藏视如己出,也移爱于行者。虽只在数年前见过一面,长者的态度却是一样亲厚。


  行者见法明神色渐倦,分明是强撑精神招呼自己,便道:“弟子远来,不知可有处歇息?”法明道:“左近的耳房给你住可好?”此言正中行者下怀,含笑望着三藏,像是等他示下,口中道:“如此最好。” 


  三藏左顾右盼,故作不闻,对着众人道:“多少事忙不完,何苦围着我,去、去、去。”小沙弥们生怕师父问起功课,拥着法明一哄而散,临走还不忘将门掩上,看得三藏又是气,又是好笑。


  朱帘白日映,绿幕清风微,一对风尘漂泊的璧人相依相偎。


  “你怎么来了?还变成那副样子。”


  四下无人,行者即现本相,将二郎神来寻自己一事约略说了。三藏静静伏他怀中,嗅着行者身上山林草木的清润气息,一时忽喜忽忧,喜的是他是知道自己遇险,匆匆赶来。忧的是恐相聚无多,好梦才成又断。


  三藏心口疼得厉害,旧患痛如虫啮,抵不过重逢之喜,见行者脸色沉重,勉强笑道:“你也有怕的时候……”


  行者叹息一声,手臂将他搂得更紧:“怕的事多着呢,怕你被妖怪点击,怕你折磨自己,怕你不开心……”最担忧的却是三藏的身体,猴王晶莹闪过,将此话忍下了。


  “你先别走……”三藏喃呢了几遍,头脑昏沉,如坠虚空,撑持不住,晕了过去。


  行者暗暗心惊,不时渡上几口仙气,始有脉息,方觉背脊爬满冷汗,黯然叹道:“留你一个人在此,真对不住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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