桃花羞作無情死

每遇风物妙,恨不可旋即指点与君瞧。

【孙唐】《千帆尽》(完结)

  (十)


  三藏的病情一日日好转,积年旧患难医,但人总算醒的时候多了,也能下床走动了。他这一醒,自然惦记着译经之事,好在此事已行数年,门人心怀敬畏,不敢懈怠,倒也不曾耽搁太多。


  三藏身骨亏空,与这些年熬心磨血关联甚多。一心扑在此事,行者拦他不住,只得悉心照料,劝他思虑勿多,觑隙逗趣,说些故事,分散心神。


  旃檀庙与齐天府香火颇有盛名,百请百灵,皆是行者勤勉之功。但说来说去,左不过这家的妖魔难缠,那个山头的小怪不济事,除了不抓长生不老的和尚,与西行时所遇也无多大分别。好在三藏听得神往不已,那是他未能与会的岁月。惩凶除恶,令他叹服;寻常小事,更是津津有味。


  只是行者并未如众人所想一般日夕相伴。他隔三差五总会出去一趟,带回奇珍瑶草,亲下厨房煎药。行者百般求索,灵丹妙药不知用过凡几,都像沉入死水的石头,溅不出一丝水花。三藏自知此番非同寻常,怕是天地间能想的法子,行者都想尽了。他不忍行者奔波劳苦,更不愿二人有憾,每试新药,纵无效用,也只说好多了。


  炉火鼎沸,药罐子咕噜噜乱响,汤药溢出。行者方回过神来,空着手就去揭开药盖,热气烫灼手心,十指连心,痛不可当。行者蓦地想起当日杨戬问他:“这么多年过去,你还肯水火相救,赔上性命也不顾?”


  若以身代之能换他安然无恙,行者自是千肯万愿。偏这这世上之事,越是心中所求,越是难以如愿。


  但天公似乎总爱看世人在求不得里挣扎。


  行者忍痛将药罐端下风炉,取碗滤药。药汤黑漆漆的,闻着就甚苦,怕三藏不肯乖乖喝药,又备了枫糖脆藕和一碗乳酥,盛在海棠花碗里,都是小和尚平日爱吃的。


  禅房寂寂无声,三藏伏案小眠,一卷佛经摊在手边,墨迹早乾。孱弱凡躯,却要担起如此重责。劳心耗神至此,每每晕厥都不自知。行者心中一恸,欲将人抱到床上去。才近身侧,三藏张目醒来,星眼犹带倦意:“我睡着了么?”行者并不点破,只道:“正好喝药。”


  三藏捧了药碗,没皱什么眉头就将药喝尽,又捏起一块糖藕。见行者将经书收起,忙道:“莫收,这是《大般若经》最后一卷,今日就要译完的。”行者笑道:“那我为师父磨墨。”三藏大乐,好心情地拈书落墨:“那就有劳齐天大圣为我捧砚了,可惜你今日未着红裳。”


  笑闹了半晌,桌侧精心准备的点心却倍受冷遇,主人并不再看一眼。行者温和道:“糖藕的味道不好?”三藏埋首书册,随口道:“不还和往常一样?”行者道:“开头认错了调味罐,老孙错放了一勺盐,怕是味道不对,所以师父不爱吃。”


  三藏一惊,抬头看向行者,未觉异样。他近来五感大不如前,味觉首当其冲。估摸了把那勺盐的份量,才说道:“似乎是有点咸,不过不打紧。咦,吴盐细雪,砂糖更莹亮些,你火眼金睛,怎么这都不认识?回头我可要告诉你兄弟的。”说得自己也逗乐了,忍不住抿着嘴笑。


  孙悟空拿他没办法,任他打趣罢了。


  提起兄弟,孙悟空忽道:“说起来,应该好好去真君殿道一声谢的。”天上一日,地上一年。筋斗云再快,总是有限。三藏心里有些舍不得,但平日无暇相伴,便不好独占,摆了摆手道:“那你快去快回,我在此等你。”


  行者即辞了师父,往九重天去。


  时值冬月,许久未曾宣召他的高宗忽然带了百位学士临驾慈恩寺,沉寂许久的慈恩寺忙了人仰马翻。


  李治拜罢佛祖,对三藏好一番关怀,三藏诚惶诚恐地答应,众人眼中,自是一番君臣其乐融融之相。一些心思活泛的僧人大大松了一口气,还未及贺喜,那唐王便对法师所著因明《二论》有所见疑,尚药奉御吕才造疏四十余条,直斥法师翻译谬误,玄奘不过盛名之下。


  此事由来已久,法明不耐庙堂争斗,早早回了金山寺。三藏病期无力约束门下弟子,慧立性直不通世故,将此事致书高官强行压下,最终酿此风波。慈恩寺闭门谢客,玄奘与吕才当面辩论,五日后,这位恃才傲物的儒生理屈词穷,拜服而去。


  这本是大兴佛教的良机,高宗对此却讳莫如深,三藏亦约束门人,不许张扬。行者回来听说此事,且笑且叹,不免又多了层心思:“陛下可曾为难你么?”三藏秀眉轻蹙,很快便即消散,摇了摇头。行者道:“依老孙看,那吕才未必有这样的胆子。”


  其时明月在天,薄雪细飘,屋内炉火暖融,行者在榻上支颐小憩。三藏临案玉立,正在鱼子笺上落墨挥毫。簌簌几笔,细笔复勒桃源隔岸,葱蔚洇润。


  “他其实有些才气,可惜心术不正,路子走歪了。”相识数年,何曾见行者有过倦色?三藏忧心忡忡地望向行者,喃喃说道,“他不来烦我就好,我也不想理会那些纷争,不必在意。”


  吕才不过将他视做争名夺利的工具,真正在背后下软刀子的,是高宗。以此相逼,也算动足了脑筋。经此一役,三藏至此方知君王排挤之意始终不休,人心之怖,不比妖魔相差多少。


  行者一呆,心里叹说真是长进不少,将几块橘皮丢进炉火,忽道:“此人寿数无多,权柄旁落,江山改易,也是自己种的因果,到时谁也救不了。”


  果香氤氲飘荡,驱散浊气,涤尽沉郁心事,一扫倦怠。


  又跳去桌前看小和尚作画,难得师父抛下佛经,行者低首看去,只见桃源隔岸,竹篱茆茨,勾起心事,不由笑道:“今日怎么有雅兴做这个?”


  “这几日译《大宝积经》,总觉笔下生涩,像是一口心气散尽似地。无物再可献佛门,或许是到了放手的时候。”叹息说着,三藏唇边蕴笑,“不若弃去微名,漱石枕流,笑白云外。”


  准备卸下肩头重担那一刻,说不出的轻松自在。


  尽瘁禅门,以补前愆。他将一生心血尽付于此,虽则有憾,倒也无愧于心。佛门已广,自有他人继往开来。三藏对争权夺利本就看得极淡,浮名更是不必。既受排挤,便也不再凑这个热闹。


  俯仰之间,已为陈迹。


  行者听他一言,心口一热,冰封解冻似的,忍不住伸手将他牢牢抱住,温声道:“当真?”心神激荡之下,微微有些用力。三藏凝视行者,鼻峰相叠,笑道:“我又几时骗过你?”


  “那先前味觉失灵,师父怎么不告诉我?”行者微笑发问,并不责备,唯有痛惜。


  三藏作不得声。


  行者磨蹭着他垂下去的小脸,柔声道:“我知道师父是怕老孙担心,但你不说,我只能往最坏的方向猜。”


  “以后不会了。”三藏咬了咬唇,终是道:“你也不许瞒我。”


  三藏一手摸进行者衣襟敞开,心口处赫然一道血痂,新肉未生,穿透筋脉。霎时间双眼朦胧,氤氲雾气弥散在眼中。


  那是金刚不坏之身,八卦炉都莫可奈何的人……三藏只觉自己心口也阵阵绞痛,仿佛这伤也连在自己身上里一般,颤声问道:“谁伤得你这样?”


  “师父莫怕,没人伤得了老孙,是我自己。”行者在他耳边低语,抬手穿好衣衫,那些伤口就被掩在锦衣之下,了无痕迹,“过些日子就好,不会有事的。”


  见三藏神色僵滞,很是不放心的样子,只得缓缓将金蝉身死、灵肉分离致使佛祖设下此局之事细细说来,“那日兄长找我时言辞闪烁,是不愿老孙以身涉险,谁知丹药到底无用。折腾这许久,还需这碗心头血。”


  他轻描淡写说来,略过种种惊险艰难不提,似乎只是一件寻常小事。随后摸了摸三藏红润的面颊,笑道:“你瞧,这不就好多了?”


  “你又何必待我这么好?”三藏心头寸寸揪起,泪水滑落更多。


  这话他问过许多遍,行者的答案都不变,说:“当初师父救我出五行山,我就决意要一直护着师父了。何况师父待我也是一般好。”


  那年小和尚盈盈一笑,身无长物,却倾尽所有,不设防地将一颗真心捧来,便是千年灵猿也无法不动心。


  三藏眉间稍展,信手再添新笔,俩人晴窗对坐,酌泉煮茶,闲看云卷云舒,大有同心偕老之悠然,画的正是行者与三藏。


  (尾声)


  孙悟空留下李代桃僵的法术,令世人以为玄奘法师圆寂。


  再次乘夜悄然出寺,颇有跟着行者俩度私奔之嫌。


  头一件事自然是去见长辈,三藏着一身雪色桂布,情丝寄青丝,一夜生出华发。踏月而来,谪仙般出尘。法明半晌才认出人来,连声夸赞好看,小和尚一时心虚,大是不好意思。


  孙悟空细陈前事,两人一起在金山寺执了还俗礼。


  居深林,远喧哗。明月共,漾孤蓬。食山果,煮新茶。怡然绝虑,悠悠忘机。


  又三月,恣游人间,他们尝过三峡之水,登览洞庭十二峰,也会藏身市井,听说书人讲那奇闻轶事,再做几桩善事。


  他们随性而行,并不问身至何处,也不在意时光流逝。


  活着的每一天,都为相守。


  忽一日,东风解冻,通衢鼓嘈,闾巷扰攘,士女云萃,竞往一处佛寺涌去。三藏遇寺即拜,还俗之后也不改此例,相随去了。


  庙前锣鼓喧嚣,孙悟空兴致勃勃牵了师父挤进人群,在看清台上时面面相觑。


  原来到了自家庙宇。


  戏台上唱的正是《西游释厄传》。


  看别人扮演自己,颇觉新奇。


  “孙悟空”高唱一声:“俺老孙身在水帘洞,心逐取经僧!”三藏在台下红透了脸,一颗心怦怦乱跳,不敢去看行者。偏偏心里也长了眼睛似的,能感觉到行者的目光并不在台上,而是萦绕自己身上。


  “你真说过那种话?”一场戏罢,三藏微微发窘,笑问行者。


  “师父不信,可去问师弟。”行者勾起唇角,“失去舍去佛位,不后悔么?”


  三藏想起天意多悭,念及师门恩情,说得理直气壮:“世尊钦赐金身,本该永感大德。但他总想着要我们分开,我不愿意,只好再叛逆一回了。”郁结多时的心事放下,不觉喃喃道,“只怕再生不测。”


  孙悟空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,温声道:“不会再有不测。师父如今灾消难满,百无禁忌,不会再生波折了。”


  三藏靠在他怀里,心中不疑,只有安然,“有你在我身边,我就不怕了。”


  心之所向,一往无悔。


  行合趋同,千里相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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